被直播者包围:广州“桥中房”的网红一周

“桥中房”的俯瞰图,图片来源:南方网

8月7日正午,航拍机在头顶正上方打转,机翼声、人声包围着广州市海珠区海旁外街22号。

两天前的8月5日,这间“桥中房”上了网络热搜,并立马成为网红景点,关注度远超过新开通的海珠涌大桥。

从空中俯瞰,海珠涌大桥南侧上下桥处的桥面出现了一个洞。洞中有一间老房子,可见桥梁工程是为了留下这一房子,才特意开出一个洞。洞的形状酷似一只眼,因而被网友戏称为“海珠之眼”,至于这间“长”在桥中的房子,则被称为“桥中房”、“广州最牛钉子户”。

“桥中房”的外观热搜中的“桥中房”

这是一间砖木结构的老屋,面积约为40平方米,房顶是瓦片的,房屋一侧的窗口用红砖封住,另一侧窗口则被杂物挡住,房屋周边散落着不少砖块,还有拆剩的墙脚根。“桥中房”主人梁女士隔着房门告诉全现在,砖块和墙脚根是周边房屋拆迁后遗留的,至于屋前的空地,也不属他们所有。

“桥中房”刚成为网红的两天,海珠区最高温度高达34摄氏度。

最热的中午时分,是“桥中房”白天最清静的时段,但围观人数依旧在十人以上。一个中年男人站房子前的围墙留影,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汗巾,衣服背部湿了一块,脸上的汗珠清晰可见。拍完照,他从拍照者手中接过手机看看照片,露出满意的笑容。站在一旁的直播播主忙个不停,他一边录下接踵而来的围观者,一边用耳机话筒向观众介绍眼前如同旅游景点的“桥中房”。一个东北直播主更声称,自己飞了3000公里来这里直播。

通往“桥中房”的小洞

拍照,然后绕房一圈,“参观”的基本仪式走完后,围观者大多会聚在房子侧面的小洞里议论半天。这个阴凉的小洞,其实是桥墩的一个小开口,也是“桥中房”的进出通道。人多的时候,小洞里塞满了人,分成三个“小组”讨论,互不相识的围观者迅速熟络起来,分享彼此听到的“桥中房”消息,并且发表上几句个人见解。

多数围观者并不知道,当他们在屋前侃侃而谈,甚至好奇地从窗口窥探的时候,房子的主人梁女士就住在这间没有透出灯光,窗口都被杂物挡住的屋子里。“我不听的,做自己的东西......是很吵,但很吵我都没有办法,我只有接受这个现实。”梁女士如此描述自己的状态。

据她透露,近期曾有人半夜来敲门,还有在桥面对着房子怪叫的,“我当他们透明,我一样出去买菜、倒垃圾,我当他们都是空的。”

海旁外街的五十年老宅

从满是酒吧和西餐厅的太古仓码头出发,沿珠江步行20分钟,就能到达新通车的海珠涌大桥,大桥通车被称为打通“西片区环岛路最后关键节点”,环岛路即沿江环绕海珠区一圈的道路。海珠区被珠江水系包围,地图上看就宛如一个“小岛”,而设计中全长42.2公里,恰能跑一圈马拉松的环岛路,是多年来该区的重点市政工程。

海珠涌在海珠区的西北部,西涌口与珠江后航道相连,此次通车的大桥,则是搭通西涌口的南北岸。而“桥中房”的位置,就处于西涌口的南岸,紧靠着珠江,所在的街道有一个反映这一地理位置的名字——海旁外街。海,是过去广州人对水系的称呼。

据一位上世纪90年代便居住在附近的老人介绍,过去这一片区沿岸都是仓库。另一位老住户温炳林则向全现在回忆,拆迁之前,周围是零散的独栋老屋,大多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。温炳林夫妇目前是海旁外街上,除“桥中房”外唯一的住户。

如今的海旁外街,“藏”于一个联合办公空间和仓库之间,路口相当不显眼,还堆着好几个垃圾桶。从路口进去,走过一段约50米长、仅能一人通过的窄巷后,便是温炳林的家;再往前走,穿过海珠涌大桥下的洞,即是“桥中房”。

海旁外街的路口

“桥中房”目前住着包括梁女士在内的一家五口。据梁女士透露,房屋最早的户主即梁家父亲,过去也一直居住于此,直到2018年去世。温炳林称,自家房屋和梁家的屋,应属同一时期建造,建造时间约为1968年,但梁女士则认为,自家房屋建成的时间要更早一些。

至于房子之所以这么旧,是因为已去世的父亲认为,早晚会被拆迁,因此一直没有装修改造。

拆迁是从2010年开始的。温炳林告诉全现在,最初他的房子也在拆迁范围内,因为房屋后方一座仓库不愿搬迁,所以桥梁设计作了修改,绕过了他的房子。据《南方都市报》报道,海珠区住建局的说法是,海珠涌大桥征拆工作涉及到私人房屋47户以及相关单位7个。至于“桥中房”所在的海旁外街片区的拆迁户数,在温炳林记忆中,大约搬走了12户左右。

在相邻街道居住的住户谭进(化名)告诉全现在,2010年正值广州亚运会,政府希望能在亚运前完成拆迁,当时一户不够40平方米的,也会按40平方米计算拆迁面积。因此,大多数拆迁户很快就搬走了,除“桥中房”外,还有一户因为安置问题直到最近一两年才搬走。谭进介绍,这一片区的老房子既有个人产权房,也有单位产权房。即便是个人产权房,现在的住户也不一定是房本的户主,只是长年居住,这类情况也会增加拆迁难度。

海旁外街的拆迁户并没有集中安置点,据谭进了解,大多数拆迁户都是一大家子的,拿房的话,家庭内部不好分配,所以拆迁户以拿赔偿款的居多。至于单位产权房的住户,温炳林说这类人当时都搬去了附近的公租房。

“网上说的全都是假的”

围观“桥中房”的人,主要的关注点是拆迁赔偿数额。

8月6日上午,全现在在现场注意到,几乎每个人拿起手机拍照时,都嘟囔着一个数字,有人念的是400万,而大多数人念的则是800万。800万人民币,是坊间流传的拆迁赔偿款——但网传房主要价更高,因此才成为“钉子户”。

一名前来打卡的老年人向全现在展示了一条抖音视频,内容是讽刺“桥中房”屋主以前能拿赔偿款又不搬走,现在就“惨”了。基于这一背景,绝大多数围观者都在批评或讽刺屋主,吐槽其贪心、没有后悔药等等。

桥面上的围观者

“网上说的全都是假的。”温炳林说。他和梁家作了超过50年邻居,在他看来,梁家一家人都很善良,甚至有些怕事。唯一比较“硬”的梁女士,也是很讲道理的。

梁女士透露,2010年协商拆迁期间,上面没有提出过以赔偿款来完成拆迁。温炳林则称,当时拆迁户可以自行选择要置换房源还是要赔偿款。他记得,当时一间屋能补偿到60至70万元。

据《广州日报》2010年10月的一篇报道,“桥中房”有约14平方米的部分被认定成违建,但违建部分和房屋主体相连,且房屋结构老旧,因此需要将这44.73平方米的整屋拆除。海珠区城管局在当年的9月28日下达了执法告知书,执法告知书限定屋主要在两日内开始自拆,否则城管将发出强拆通知书,再过一周期限后将予以强拆。

因为这起拆迁事件,梁女士的父亲刺激过度住院,并做了心脏手术。拆迁方与他们谈房源置换,也是在其父亲住院之后。梁女士说,他们当时只看了邻近凤安花园的一套房,她用“三尖八角”(意为不规则)形容那套房,并称父亲彼时正在住院,他们家人看房是“心不甘情不愿”。看完格局后认为不够吉利,就没有同意置换。资料显示,凤安花园是1998年竣工的楼盘。

当被问到为什么城管局下达要求拆除的执法告知书,房屋依旧没有拆除也未被强拆时,梁女士说:“就是不了了之。”

两个月前,梁女士一家还看了另一处置换房源,但她称该房屋对着医院的太平间,因此并不想搬。十年间,她只看过这两套置换房源。

海珠区住建局官方对此回应称:“自启动征拆工作以来,相关部门和街道一直与业主协商沟通,提供货币补偿、置换房源等多种补偿方式供业主参考。置换房源提供了位于革新路、宝岗大道、新港中路等不同地段不同朝向、交通便利等房源供业主选择,但一直没能达成共识。”

温炳林房子此前也看过不少置换房源,都是二手房,看完后他都觉得不合适,“从好搬到差,当然不愿意。”他用“黑漆漆”、“三尖八角”来描述那些置换房。最后,温炳林看中了一间置换房,但很快其老房子又不需拆迁了,因此没有置换成功。他坦言,如果合适,那时就搬了。

梁女士和温炳林均表示,置换房源都是由拆迁方找房源,然后他们再去看房的。

一名认识梁女士的环卫工人向全现在透露,桥梁在2018年10月施工后,梁女士一家就相当于住在工地上,其母亲被吵得睡不着。她认为梁女士太倔强,不懂为自己着想,十年来与拆迁部门的关系也闹僵了,所以想搬迁也很难。

也有附近住户理解梁女士的决定,据这位住户称,当年给梁女士的置换房是7楼楼梯房,而梁父梁母年纪大了,确实不合适。

梁女士并不认可“钉子户”的称呼,关于拆迁,她常常提到的词是“不了了之”——当安置房房源不合适后,拆迁也就停滞了。她的说法是,如果有合适的、近的房源,当然会搬走。更何况,让一家人搬到更好的地方,是她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,“我爸去世的时候,还是牵挂着这间屋”。

桥梁施工的两年里,“留守”生活也格外困难。“吊机吊起的钢材,直接在她家房屋顶上经过。”温炳林描述。综合多名周边住户的说法,施工过程中,梁女士与施工方有过一次相对剧烈的冲突——关于砍树。梁女士说,那棵树是他们家种的,至少种了20年。当天施工方没有任何沟通,就直接进来砍掉,后来也未有赔偿。现在,原本是树的地方成了一个杂乱的土堆。

梁女士家的树的旧照

“这里和洪德路相隔两个地方,已经有两个怪点在这里,其实就不言而喻了。”梁女士提到的洪德路“怪点”,也就是另一处以“钉子户”闻名的拆迁房。这栋房自2015年开始被立交桥包围着,也曾被称为“广州最牛钉子户”,至今仍然存在。

“桥中房”走红后,也不乏出于关心梁女士而来的围观者。7日晚,一名围观者告诉全现在,她自己也是一名拆迁户,由于不相信网络的传言,特意来看看;也有围观者给梁女士打气:“祝你顺利解决这件事。”;一名关心拆迁议题的业余摄影师也赶了过来,她说自己经常走访广州不同的拆迁点、旧城改造点。

8月8日起,海旁外街的街口上了锁,两名自称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看守着,街内还有三名保安值班。除了住户,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。随着网络热度的消退,“打卡者”逐日递减,但在海旁外街前拍照留影的人,仍旧络绎不绝。

9日下午,一对夫妇出现在街口,他们想认识梁女士,并给她一些帮助。他们认为,官方的回应还不够具体,例如回应里提到的货币方案没有明确金额,他们想搞明白:“到底是钉子户的问题,还是政府没有处理好。”

四个多小时后,这对夫妇还守在街口,但梁女士始终没有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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